? ? ? ? ? ? ? ? ? ? ? ? ? ? ? ? ? ? ? 身陷“節(jié)后綜合征”：我們?nèi)绾谓⑴c漂泊之地的親切感？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2022-02-26? ?青野龍吟
2022-02-26 來源：新京報書評周刊
2月25日，前后持續(xù)了40天的春運將落下帷幕。潮汐般的人流重回相對的靜止，新一年的大幕才算正式拉開。
春節(jié)以特有的時間暫停與空間上的返鄉(xiāng)聯(lián)動，流動性的背后實則是對時空停頓感的希冀，而后者將個體對地方的依戀無限放大。故鄉(xiāng)意味著熟悉和習慣，在似乎閉上眼都能找到路的街頭，習慣本身弱化了過往一年時刻不停的目的意識，它讓人暫時逃逸節(jié)奏，不再急于奮斗，甚至似乎不再需要作決定，在年少熟悉的環(huán)境中療愈修復，到家時重新插上的充電線意味著假期的開始。而新年假期的結(jié)束則從離家前拔充電線的瞬間開始，同樣的車站，同樣的一批人，不同的只是從假期的歸鄉(xiāng)人搖身一變，成了去往他鄉(xiāng)的異鄉(xiāng)客。
地方感的親切源自日常生活經(jīng)驗的感知，只是不知從何時起，這種再尋常不過的日常似乎只有在一年一度的返鄉(xiāng)中才能打撈一二。我們有可能在棲居地恢復對周邊的感知嗎？當生活其間的街區(qū)被重新覺察，這種充電也許就不再是一年一次的“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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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時候你會感覺重新開始了“漂泊”？是推開出租屋門的瞬間，是再次攤開的行李箱，還是落座工位的那一刻？如同真空壓縮袋里被猛然拔掉氣閥蓋的被子一樣，一點點充盈到恢復原狀，蓬蓬松松的癱軟恰似節(jié)后綜合征下恍惚的自己。生活的軌跡是一場依戀與自由間的辯證運動，在開放之地人們會格外強烈地懷戀著地方，而在熟悉的地方街角，遠處空間的廣闊則帶著無窮的吸引力。
時空感在一來一往中變得具象，如果用一個動作去形容，也許“伸懶腰”最是符合。人本主義地理學家段義孚（Yi-Fu Tuan）解釋說，當我們伸展肢體時，能夠同時體會到空間和時間——空間是物質(zhì)約束下自由的范圍，而時間是緊張與放松之間的間隔?？臻g感源于能夠移動，而時間感則是松緊間的呼吸，二者促成了人們對秩序的把握。然而，快速變化的外界時刻沖擊著這種秩序，一旦人們覺得失控，就會下意識想要回到理想化且穩(wěn)定的過去。從這個角度而言，對某地的親切經(jīng)驗——地方感，是運動中的停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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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無地方”的地方：
找得到路，卻不知身在何處？
何為“地方”？關(guān)于該詞的討論在不同學科領(lǐng)域都各有側(cè)重。純粹意義上的地方可以近似抽象為地球上的一個點。而地方感（The Sense of Place）則涉及身處其中的個體對定位點的意義投射。在《空間與地方：經(jīng)驗的視角》中，段義孚將“戀地情結(jié)”（Topophilia）引入地方討論中，并指出地方感所承載的兩層含義——地方自身固有的特性和人們對這個地方的依附感。山東大學文化資源與文化產(chǎn)業(yè)博士呂冬青則從歷史分期層面提出，在時空尚未脫域的前現(xiàn)代社會中，地點（地方的位置）、場景（地方的景觀）與地方感（地方身份與人的自我認同）是三位一體的，均附著于可見的一點上。古羅馬人的生活圖景也許最能還原這種融合的一體感。
也許我們很難想象，為后世留下水渠、地下供暖、混凝土道路等諸多遺產(chǎn)的古羅馬可能沒有街道地址。戴爾德麗?馬斯克（Deirdre Mask）在《地址的故事》中回溯了羅馬人是如何找路的。鼎盛時期的羅馬，近100萬人口居住在市中心兩英里以內(nèi)的區(qū)域。而城內(nèi)幾乎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分區(qū)，小巷與街道混雜，住房、商鋪、作坊雜亂地擠在一處，街道甚至在很多時候充當著不同家庭的會客廳、廚房和浴室。對大多數(shù)居民而言，近乎天價的地圖不可想象，即便拿到手里，也可能理解不了。唯一可供使用的，就是“頭腦地圖”。
盡管羅馬在歷史上發(fā)生過巨大變化，但其道路、地標、城墻和廣場等都維持著相對的穩(wěn)定性。在“圖像鮮明”的羅馬城生活，周遭的一切時刻刺激著感官。除了目之所及，為了找路，甚至可以跟著鼻子和耳朵走。滾燙的面包、燃燒的熏香、火爐上的烤肉，剛涂上油的身體的氣味都是獨特的標識。街邊小販的叫賣、鐵匠打鐵的叮當聲，遠處房屋里突然爆出的拔取腋毛時顧客的尖叫聲不絕于耳。作者在書中收集了這樣一張“多感官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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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熱的夏日午后，游戲的聲音 （說話的聲音、擲骰子的聲音、移動柜臺的聲音）、克洛卡?馬克西瑪下水道的惡臭味、汗水的鹽味和昆蟲的嗡嗡聲，讓一位漫游者在茱莉亞大教堂的一角拐進了維卡斯托斯庫斯，找到了自己的目標。”
依靠頭腦地圖找路的羅馬人，在尋路過程中他們的大腦是否會比我們使用得更多？神經(jīng)科學家埃莉諾?馬奎爾（Eleanor Maguire）發(fā)現(xiàn)，記憶城市復雜道路體系的出租車司機腦中的海馬體會產(chǎn)生更多灰質(zhì)，而在使用GPS的一代人中，情況則相反。這一發(fā)現(xiàn)起碼說明了在聽從語音導航的尋路者腦中，部分神經(jīng)元是未被激活的。倘若海馬體只負責導航，那么將其任務(wù)移交中介化的技術(shù)載體似乎是對人的解放。然而，越來越多的研究支撐，海馬體與記憶有關(guān)。
不難發(fā)現(xiàn)，頭腦地圖是個體對所在地方生命體驗的整理。而在純粹跟隨導航的過程中，主動的體驗獲取被目的地的迫近要求取代，源于直接經(jīng)驗的瞬間的親切感也在這輪替換中消耗殆盡。手握導航，仿佛可以在任何陌生的位置找到通往目的地的最近通路，然而即便是重復走過數(shù)遍的路線，卻依然可能在腦海中串聯(lián)不起一張完整的地圖?？墒?，當回想起兒時從家到學校的那條路，閉上眼，不只是路旁的每一家小店，甚至轉(zhuǎn)角長椅的擺向似乎都歷歷在目，模糊掉的究竟是地圖還是日常經(jīng)驗的感知？如果說一時找不到路卻能清晰地知道自己當前的位置，是家鄉(xiāng)場景下的日常敘事，那么，找得到每一條路，卻說不清楚當下身在何處，表達的則是他鄉(xiāng)街角的吊詭轉(zhuǎn)換。值得注意的是，對當前位置的模糊感與“我在哪里”、“我是誰”的身份失焦是密不可分的。
紙質(zhì)地圖通過標記再現(xiàn)空間，空間維度的變遷壓縮于方寸之間。電子地圖更是以真實、立體的擬像再現(xiàn)將這一壓縮體驗提到了另一種極限。VR、AR技術(shù)的加持則讓使用者能夠足不出戶便獲得身臨其境之感?？臻g成了隨時能夠呈現(xiàn)的客體，地圖上的標記似乎在召喚著跨越地理的變現(xiàn)體驗。在導航的指引下，城市生活者正在駛?cè)肷鐣W家曼紐爾?卡斯特（Manuel Castells）預言的“流動空間”——匯成信息流的實時定位不斷更新，一個又一個地方次第呈現(xiàn)，又在一次又一次刷新中不斷改變。正如西南大學傳播學碩士金鈺婷在對24名電子地圖使用者進行深度訪談中，頻繁聽到的那一句“我一直在走”，甚而有受訪者稱，電子地圖的出現(xiàn)讓“分清東西南北”本身變得不再重要。作為時空中的停頓的地方感即生即滅。
除了空間的流動與否，地方經(jīng)驗也受時間感知的影響。故鄉(xiāng)的地方感始于童年。段義孚認為，當把時間通道與地方經(jīng)驗聯(lián)系在一起，縱向的生命周期成為坐標。對兒童而言，時間是不會“流動”的凝固，他們仿若站在時間外面，始終稚嫩；而對成年人，時間在前，不由分說地拉著他們飛奔。相較成年人，兒童對地方的經(jīng)驗更為感性，未經(jīng)中介的直接，這也是成年人不斷懷戀卻無法再回到過去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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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上帝視角”的幻覺：
體驗很豐富，經(jīng)驗很貧乏
作為一種外化的空間感知方式，電子地圖將龐雜的空間轉(zhuǎn)為海量信息收入庫存，以供使用者隨時調(diào)取。俯瞰式瀏覽與實景導航的互相切換，既提供了一種對陌生空間的掌控感，也弱化了真實地理間的區(qū)隔，如一扇“任意門”讓隨時隨地進入另一個空間成為可能。因而個體對電子地圖的依賴，不僅僅在于其便捷，也與使用過程中產(chǎn)生的權(quán)力幻覺式安慰有關(guān)。
但我們是否留意過，電子地圖的標記讓何種信息變得即時可見，又讓哪些信息消失在我們的視野中？
隨手打開一個地圖App，不難發(fā)現(xiàn)，其早已與各種小程序串聯(lián)，且每一個可點開的標記點都有圖文信息的交叉呈現(xiàn)。除顯示位置相關(guān)信息外，住宅區(qū)同時提供房價參考、在租房源和在售房源，寫字樓會在顯眼處標識通勤租房的找房鏈接，而餐館、影院等則直接與大眾點評嵌套，從評分到推薦菜品、上映劇目，再到精選評論一應(yīng)俱全。當關(guān)于其的想象在對比中被多次激發(fā)，只等某個周末去復制體驗。如果連跟著導航走都覺得費時費力，叫車選項就在手指劃動之間。
與其說電子地圖是真實場景的再現(xiàn)，不如說更像是消費空間的再生。在《從空間表征到文化實踐》一文中，西安外國語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研究員楊致遠在反思電子地圖時提到，電子地圖快速流動的海量信息和多樣的空間呈現(xiàn)方式有助于引發(fā)頻繁的消費行為，更傾向于將個體塑造成一個消費主體而非生產(chǎn)性主體。更為重要的是，這一定程度上加劇了后現(xiàn)代語境下個體不斷變化的焦慮情緒?！霸陔娮拥貓D持續(xù)流動的空間圖像中，主體關(guān)于空間的想象和消費欲望相互激發(fā)，不斷生成，個體成了在短暫、破碎體驗與渴望永恒、完整之間、在自戀與自卑之間不斷擺蕩的焦慮型主體”。
在頻繁的消費行為背后，每次體驗都被接踵而來的下一次體驗覆蓋，孤立的行為無法整合成意義連貫的敘事，以至于幾周后甚至不記得不久前曾去過哪里，只能依靠不間斷的下一個刺激維持積極狀態(tài)。我們被告知“好的生活就是豐富的生活”，然而體驗清單的增長速度遠超個體精力允許下體驗行為的疊加速度。當寬度成為目標時，越是行動反而越是感受到行動的無力，在筋疲力盡時只能嘆一句“人生苦短”。我們似乎成了羅薩（Hartmut Rosa）筆下的那只“滾輪中不停奔跑的倉鼠”，在日益強烈的渴望中倍感挫折。事實上，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在一個世紀前就區(qū)分了體驗（Erlebnisse）與經(jīng)驗(Erfahrungen)，前者是片段的，而后者才會與我們的認同和生命歷程相連，從而烙印于心。他預言，“我們可能到了一個體驗很豐富，但經(jīng)驗很貧乏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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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過度飽和中，
嘗試重建共鳴
相較而言，古羅馬城盡管街道混雜，但羅馬人生活于面對面社群中，日?；顒铀佑|到的人實則有限，至于在不同城鎮(zhèn)間流動穿行，幾乎是相當困難的。而如今，跨省流動司空見慣，即便疫情下的社會曾一度被按下暫停鍵，但互聯(lián)網(wǎng)生存下的賽博人似乎一刻也未曾與外部世界斷聯(lián)。
美國心理學家肯尼斯?格爾根(Kenneth Gergen)認為晚期現(xiàn)代社會中的人們實則處于“過度飽和”。在不斷地遷居中，與棲居地建立連接太耗費時間，一旦因為種種原因換到新的環(huán)境，又不得不重新適應(yīng)。在快速相遇、快速分開的節(jié)奏中，對周邊街區(qū)的感知也逐漸磨鈍。在羅薩看來，當自我與世界之間的共鳴安靜下來的時候，自我內(nèi)部的異化就開始轟響，這種異化表現(xiàn)為人們時而陷入對“所做之事（即便是自愿做的事）似乎并不是真正想做的事”的懷疑中。
上述懷疑折射出個體內(nèi)在的深層扭曲，產(chǎn)生的直觀感受就是外部世界似乎處于一種加速前進的節(jié)奏中，個體卻始終像是在慣性作用下被既有習慣節(jié)奏所驅(qū)使。當內(nèi)外的兩種節(jié)奏無法同頻，眩暈與不適感就會油然而生。浸潤在不斷迭代的電子產(chǎn)品廣告中、穿梭于飛馳列車連接的兩地間，追趕著似乎總是差半個身位的潮流，為了適應(yīng)速度，個體被迫加入了這場競速，讓自己成為其中的一部分。在時空停頓的地方感中，熟悉的節(jié)奏被猛然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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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過度飽和中，個體如何克服這種不適？羅薩開出的藥方是重建“共鳴”（Resonanz）。如果說不適的來源是與周遭關(guān)系的斷裂，那么最直接的辦法似乎是讓“無關(guān)系的關(guān)系”重建聯(lián)系，也就是在自身的生存節(jié)奏與快速變化的外部節(jié)奏間尋找平衡，讓生活盡量以一條近乎清晰的“共鳴軸”為中心波動。這似乎與當下職場人苦心追求的“Work-Life Balance”呼應(yīng)，然而正如走鋼絲，其間平衡的把控非一日之功。不過，從另一個角度而言，這種“共鳴”更像是回天乏術(shù)的挽歌，眩暈與不適似乎只是因為個體的不適應(yīng)，一旦重建“共鳴”便不會再有抱怨。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藍江認為這恰是羅薩的悲劇，他在選擇回到批判理論的同時，卻最終在共鳴的結(jié)論之上與初衷背離。
段義孚調(diào)侃說，我們之所以注意到某種現(xiàn)實是因為它是那種我們能夠表明或講述的現(xiàn)實，我們逐漸相信我們所能講述的就是全部知道的，實則，我們知道的遠遠超出了我們能夠講述的。他將海倫?桑梅爾對故鄉(xiāng)的記憶收入書中：
“你經(jīng)過醫(yī)生的診所，就到了你自己住的那條街道的拐角處，然后你折向西邊，看到了落日余暉下連成了拱形的樹木。也許，你沒有多想就朝它們走了過去，愉快地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在家附近了。也許， 如果天空是灰色的，如果這時是冬天，那么人行道會有道道煤煙的污跡，黑色的雪塊填滿了排水溝，你甚至會評論小鎮(zhèn)有多么丑陋、多么單調(diào)、多么沉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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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天空是干凈的，那么你幾乎肯定會停在門口，一只手搭在門閂上，去搜尋西方的第一顆星，想要逃避，想要一個遙遠且光明的未來——就在那一剎那，你會注意到在你手下的門閂，并會恢復關(guān)于它感覺如何的記憶?！?/span>
還記得諾蘭在《信條》中借科學家之口說出的那句心聲嗎？
“不要去理解它，感受它。”